篇十五 | 伦敦:诺丁山没有午餐
一
「嘿,你的饭好了。」
「啊,好……」
我搓搓手,往手心哈了口热气,从眼前挥舞着大勺的摊主手中接过一份蔬菜烩饭,饭盒里的香气喷薄而出,涌入鼻腔之中。我咽了口唾沫。摸出几个硬币,放到摊主手中。
「谢谢,用餐愉快。」
摊主笑了笑,马上动手开始准备下一个人的餐。我转身离开摊位的遮阳棚,打算找一个人少的角落处吃饭。
用2秒钟的时间适应了棚外刺眼的阳光后,眼前再次出现了人头涌涌的街巷。
蔬菜饭咸鲜爽口,没几分钟就被我扒拉完了。我把杂物扔进垃圾桶,继续在不同的摊位间穿梭。
波特贝罗市集的摊位中贩卖的物品以中古旧物和手工艺品为主。上个世纪欧洲贵族家中的陈设,历经百年岁月的世界地图,看起来一碰就要散架的老式照相机,当地手工艺人设计制作的珠宝饰品,落魄画家几年前就完成了的画作,都应有尽有。
「唉,又没带过敏药。」
可能这就是享受美味蘑菇的代价吧。今天的行程,只能这么匆匆结束了。
我耸耸肩,看着远处被刷成彩虹色的小房子,往地铁站走去。
二
玻璃柜里有一排黑色的天鹅绒托盘,托盘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几枚首饰。我注意到这些首饰的风格跟其他摊位的都不太一样,正想找摊主攀谈,却发现柜台后面空空如也。等了几分钟,摊主出现了。她的手中攥着一张并不厚实的手帕纸,看来是刚到小吃摊填饱了肚子。
「抱歉抱歉……」她连忙把纸扔进垃圾箱,走到了玻璃柜子后面。这时候我才注意到,摊主是个亚洲面孔。
「你说中文吗?」她蹩脚的普通话一开口就暴露了广东话使用者的身份。于是,我们用广东话聊了起来。原来,这里的首饰并非过去流落下来的古董,而是摊主亲自设计制作的。摊主是香港人,几年前来到伦敦学习珠宝设计,学成以后便留在了这里,成为了一名独立珠宝设计师。我这才发现,她的作品上多是圆润简练的线条,带着东方隐忍的美感,与其他摊位中欧洲贵族风格的首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「这里和香港区别大吗?」我边问,边把一枚吊坠轻轻放回黑色的天鹅绒托盘上。
「会讲英文的话,还好吧。」她笑了笑,「我还挺喜欢这里的,没什么人干扰我,能做自己喜欢的事。」看我没有拿起其他作品的意思,她便蹲下来,把托盘放回柜子里。
「在香港,有时候会感觉喘不上气。」站起来后,她补充道。
我会心一笑。若是真的回到香港,这位充满创造力的珠宝设计师,恐怕只能把珠宝设计当作午休失眠时的白日梦。
在许多其他地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
但我没有说出来,只回答了一句:「理解,理解。」
三
「嘿,小伙子,随便看看。」
这是一个室内的摊位,开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。摊主是一位看上去已近古稀的老妇人。她坐在一把划痕斑驳的木椅上,披着磨损严重的羊毛披肩,手中的浅蓝色保温杯与她的造型格格不入。
这个摊位并不大,商品却几乎摆满了每一个角落。这里贩卖的是一些家庭陈设,有盘子、杯子、镜子,甚至还有座钟。我从离门口最近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沙漏,倒过来细细端详。
「小伙子,你是中国人还是香港人?」摊主看着我,用浓重的英国南部口音问道。
我被这个明显有悖常识的问题问懵了。但转念一想,这个年纪的英国人,或许从几十年前开始就不怎么关心时事了吧。
于是,我没有多加反驳,只告诉她我来自广东地区,就在香港旁边。
「啊哈,我年轻的时候,有一回差点就去那边看望我的家人了。」她的声音没什么力气。一句话说完,她颤颤巍巍地拧开保温杯,保温杯里冒出薄荷茶的香气。她喝了口茶,满足地咂咂嘴。
她开始给我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,讲述诺丁山的旧街道是怎么一步一步被富人的别墅蚕食,波特贝罗市集的摊主们又是怎么渐渐形成了周六开市的默契,就像一本会发声的诺丁山历史书。
我意识到,这位老人经历过的岁月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长。她可能压根不知道英国已经脱离欧盟(或是曾经加入过),甚至连香港早已回归中国都不知道。她的时间定格在了几十年前那个幻变无常的时代。她在这座小镇里休眠,每周都在这个小摊中用自己生命流逝的时间演绎一场历史话剧。
是蜘蛛。
「哪里……」老人边随口问我,边探身向玻璃柜子看去。
「噢,天哪,谢谢,别慌……」显然,她也看到了。
她的动作突然加速,随手抓起身旁的一块抹布伸进柜子里,把整片蛛网抓了下来。而那只织网的蜘蛛,早就没了踪影。
四
阿佐住在距离伦敦2小时车程的小城巴斯。一个周五,他来到伦敦,和我待了一天。中午,我们坐双层巴士来到了诺丁山。我跟阿佐认识很多年了,虽然中间有那么几年没有在同一个城市,但也还是会偶尔联系。那时,他刚到英国不久,是来这边上学的。几个月前,他才决心辞去工作,开始继续学业。
「哎,其实我也没有特别长远的规划,就是觉得自己确实该继续念个书,多看看。」
出国之前,他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文书类的工作,虽说接触的都是来自全世界的客户,但这个“全世界”对他来说,也不过是一个屏幕而已。
路边的小吃摊还开着,我们在那里买了两个炒菇汉堡,在路边吃了起来。
「兄弟,来旅游吗?」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地道的英语。我抬起头,发现发问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英国中年男子。
「啊,我住在伦敦,今天带朋友过来逛逛。」我回答道。男子和阿佐相互示意了一下。
接着,男子好像对我的汉堡产生了浓烈的兴趣,问我里面夹的是不是牛肉。
「那是炒蘑菇吧,我前两天也买过。」左边突然又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。我扭头一看,不知什么时候,我们旁边坐了两个带着针织帽的中年女士。看起来,她们与男子并不认识,却迅速开启了一段对话,讨论起了自己的家庭中独特的汉堡制作方法。
「阿佐,」我说,「我觉得你挺勇敢的。很多人工作以后,就不愿意再做这种选择了。我说的不只是出国,毕竟这也得看经济条件的。我指的是……继续探索的选择。」
探索世界,也探索自己。
「你突然好严肃啊。」阿佐正在咀嚼最后一口汉堡。听到我的话,他好像噎了一下。
「总要来一趟吧,世界这么大。」他把汉堡的包装纸揉成一团,扔进身旁的垃圾箱。
英国男子和两位女士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。今天没有开市,街道很安静,所有人的声音都清晰可见。
周五,是波特贝罗市集沉睡的日子。
这天,诺丁山的街头没有人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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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/Fiona Wong
影像/Lance Li | Yilun Qi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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