篇八 | 海边的吟游诗人

“阿才！”

“哎——”里屋传来一个像黑胶唱机的声音。

“以后他给你们两个上课啊。”老板娘用收据本指了指里屋的方向，就坐下接着记账了。

这时，阿才从里屋探出头来。我定睛一看，发现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，浓眉大眼，肤色白净，留着碎发，一双兜风耳很是引人注目。

“Hey men，到这边来。”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跟我们打了个招呼。据他说，他在市区上过好几年大学，还是没能将口音改过来。

我很喜欢上阿才的课——他很幽默，讲课方式也轻松有趣，时常夹杂着一些听来让人忍俊不禁的方言，或是冷不丁冒出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比喻。

第一节课，他没有讲太多基本功，而是给我们演奏了各种不同风格的音乐，还跟我们分享了许多他喜欢的乐队。

“记住了，在学音乐的过程中，审美是指导一切的，一定要多去欣赏才能学好。”说这句话时，他的眼神十分锐利。“……还有，少吃油腻的东西，多喝水，保护好嗓子。”

课后，阿才给我们布置了第一次作业——听红辣椒乐队（Red Hot Chili Peppers）的歌。

几天后，我们早早到了琴行，赶在上课前和阿才聊了会天。

我们聊到了各自的家乡。我给他介绍了客家地区的风俗；一起上课的朋友说起了他在家乡湛江生活的故事。

“嗯？我也是湛江的。”阿才的眼睛亮了。

阿才的家在雷州半岛，那里有沙滩、有海风，有海鸟，还有属于海边的美味。他没事就会到海边弹琴，有时还会叫上朋友，在海边边走边唱。

“诶，我给你们唱首我自己写的歌吧。”他突然说道。

说罢，他抱起吉他，弹了一段旋律，略微扭动弦钮把音调好，最后沉肩扫了一下弦。

几个休止符的时间后，他轻声唱道：

我喜欢风从南边吹过来

那个方向 远处有一片海

这是我 长大后的情怀

总有那么一天 我要归来

终究要归来 

他的声音很轻，还带着几分沙哑，但听来又像海角一般无比高亢。

我闭上眼睛，眼前一下出现了在海边散步的场景。他的旋律仿佛带着海边空气中潮湿的咸味，指引着风不断吹来，而我，正在一个寒冷的傍晚，窝在升起炉火的砖房里，看着海上的夕阳，喝下一口温热的海带豆腐汤。

音乐声停了，我不舍地睁开眼睛，两眼放光地问的道：“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啊。”

阿才叹了口气。下一秒，他的嘴角泛起了微笑：

“哈，我是天才啦。”

阿才悄悄告诉我们，他很快就要离职了，因为他不太认可老板娘的办学理念，觉得她总是想方设法最大限度地赚学生的钱，又不用心把服务质量提上去。当时正临近期末，我们忙着准备考试，所以在第三次课后，我们就暂时不去琴行了。

***

一天，我突然收到了阿才发来的信息，他说要先删掉我的微信，晚上再重新加回来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是因为他当天下午要离职，老板娘要检查他的微信里有没有讲学生加为好友——她担心自己的生意被阿才带走。

阿才离开琴行以后，我就再没去那家琴行上过课，只是不时在微信里跟阿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，听他分享最近的生活，欣赏他写的歌。

有时候，我觉得他就像他家乡海边某只没有束缚的海鸟，飞过山海，到一个他喜欢的地方，再幻化成一位吟游诗人，尽情吟唱，然后离开。在世界任何角落看到他在唱歌，大概都不会觉得奇怪。

同时，他似乎也没有忘记自己作为老师的责任。“别吃太油腻的东西啦，多吃蔬菜，多喝水，保护好嗓子……”他常这么提醒我。

再次见到阿才，是他离开琴行的大概半年后。

那天，他约我到一家酒吧，说要给我把之前的课补上。此前，我从没在下午时间进过酒吧，这才指导酒吧在白天时跟晚上一样昏暗，但安静许多。

酒吧的老板是阿才的朋友，阿才不时会过来这边坐坐，有时候晚上也会在这边表演。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，胡子拉碴的，穿着宽松的T恤和人字拖就过来了，连琴都没背。

“Sup, Bro……”阿才招呼我坐下，熟练地取下挂在墙上的吉他，开始问我最近都听些什么音乐，吉他练得怎么样。
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工作的压力，这次上课阿才比之前更加放松了，但我却明显感觉到他并不开心。他抽了不少烟，呛得我鼻炎都犯了。询问他后我才知道，他最近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，正准备离开广州，去外地的朋友店里工作两个月，顺便散散心。

“加油。”我拍了拍他的大腿。

没想到，他却回过神来，回拍了我一下，笑眯眯地来了一句：

“加油？你跟一个天才说加油？”

***

阿才从外地回来后，我又去找他上了一次课。

这回，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，按照他给的指引来到了城中村的一家饮品店。当时，店里还有不少顾客。

阿才坐在桌边，桌上放着一杯黄色的果汁。

“那我们就开始上课咯……诶，你怎么咯痰了，有没有听我的多吃菜多喝水。”

没等我回答，他便自顾自地开始边弹边给我讲解，引得不少顾客回头张望。我有些不好意思，但又不忍心打断他——他正讲得眉飞色舞呢。

恍惚间，我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位吟游诗人，尽管他换了一个更清爽的发型，胡子也剃干净了，满身倦意，但还是浑身散发着热忱。

阿才说，他到了一家书店工作，有时候也在网上写写文章，分享做音乐的心情——当然，也没丢下练习和创作。

“最近我在学编曲耶。”课后，他告诉我。随后，他把他的第一个编曲作品发给我听。

“弄得不好啊，随便听听。”他说。

我愣了愣。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在音乐这件事上不自信。于是我开玩笑地回了他一句：

“哈哈，怎么会啊，你是天才啊。”

然而，想象中的嘻皮笑脸和插科打诨都没有出现。

沉默了一会，他才说道：“哈哈哈，我也还要学习。”

我竟一时有些感慨。曾经那个自信满满，常自称天才，但又确实才华横溢的阿才，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啊。

当然，他也可能只是累了，说不出那些显摆的玩笑话了。

我喜欢风从南边吹过来

那个方向 远处有一片海

这是我 长大后的情怀

总有那么一天 我要归来

终究要归来

编辑/Fiona Wong

yilun@leverchina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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