矩觉是力矩中国于 2023 年推出的生活方式专栏。我们将跳出行业之外， 聚焦个人经历，探索食物在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和力量。

在这一季（1-4 月）中，我们将关注点置于“变化”上，为您讲述关于时空变迁或个人生活变化的故事，与您探讨变化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与意义。

篇三 | 橙色的耳朵

一

凌晨本就是特别的时段。

在凌晨醒来，身体周遭诡谲的光线，脑海旁若有似无的蜂鸣声，意识中未散的雾，时常会让人产生被传送到另一个时空的错觉。

那个凌晨，直到第二次醒来我才意识到不寻常——右边的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流动的金属，化不开，也倒不出来。

整个白天就像是一场传送，回声和电流声交错，眼前像定格动画一般转场，所有的检查和诊断都像是梦境。

我从卧室的床被传送到病床，我也像是被传送到了一个声音只会从左边传来的时空，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措手不及。

下午入院时，我已经错过了订餐时间，病房里只剩下一份到最后都没被挑选的饭盒。菜和饭被压到了一起，鼓鼓囊囊的。透过半透明的盖子能看到里面装着某种看不出品类的肉，盖子的边缘还挂着油花。

我等了几个小时，直到抽血完成才能吃饭。那时已过了晚上8点，饭菜已经冷了，寡淡，又油腻，难以下咽。

那晚我醒了很多次。不知名的仪器在黑暗里闪烁着，走廊的白光渗进病房，外面偶尔传来对讲机的声音。喉咙里，吃了几口的饭菜余味一阵阵涌来。

我张开右臂，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擦。我试图听到摩擦的声音，但试了好久都是徒劳。

二

一直以为失去听觉意味着寂静。但事实却是——无法逃避的吵闹。

入院的第二天，我感觉好了起来。

医生说这是及时就医的功劳，叮嘱我继续修养，多吃蔬果，马上就能出院。

这天我没有在医院订餐，而是吃上了家人送来的饭菜。我的胃口变好了，喝了汤，吃了点心，最后还吃下去一整个橙子。

我开始计划出院后要怎样把落下的工作补上，想着没装修好的房子还等着我去接收家具。直到一天后，一阵由内而外的电流声再次击穿我的听觉。

这一次，它像潮水一样迅速发展，抹去了所有恢复进度，急转直下。

没过几个小时，我的右耳已经几乎完全听不见了。

世界彻底变成了梦境，声音跟物体抽离，在我的耳旁破碎。等它们尖叫着进入意识中时，只剩下像柴火一样的「噼啪」声。

这个世界不允许我逃避，即便我捂上耳朵，呼啸声也不断地涌进脑子里。

这意味着我再无法听到事物本来的声音。音乐将离我而去，安静将只能想象，每一次咀嚼都可能是折磨。

我不敢想象，自己或许要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几十年。

三

食物是生活最有力量的滤镜。它能使彩色的时刻更馥郁，让灰暗的时分变古典。

「就在这里吧。」

Rita指了指过道旁的一张桌子。Rita是我的太太，每天她都会带着食物，跟我一起在医院里寻找安静的地点吃饭。

在恢复听力这个问题上，我实在难以将医院与它的功能联系起来。

病房是喧闹的，诊区更甚，就连用于休憩的小花园旁边都充斥着机房的轰鸣声。每天我们都像在打游击，走遍整个医院，去找到一处噪声稍微小一些的地方。

但食物的确让人感到愉悦。我们吃得很丰富，不论是汤水、粉面，抑或是精心烹制的本地点心，我们都一一尝试。

为遵照医嘱，我开始减少吃肉类，转而吃更多的蔬菜和水果。这似乎为我扫去了许多恢复过程中的阻碍——蔬果不会加重因用药造成的肠胃不适，休息时喉咙里也不再会泛起令人不快的气味。最重要的是，我的身体好像变得更加轻盈了一些，也没有那么容易困倦了。

在单调的恢复历程中，尝试新的食物成为了我每天的期待之一。就好像在吃饭时，食物填充了意识中失去的一块，让大脑不再试图用噪声来弥补失觉。

听说橙子对耳朵的恢复有好处，Rita每顿饭后都会为我们剥一个橙子。

每次吃橙子，我就想象会有什么橙色的因子顺着血液，穿越脉络，飘到我的右耳上，逐渐把耳朵覆盖住，为它滋养、疗伤。

几天过去，尽管每次醒来都稍有失落，但我竟渐渐习惯了。

我开始冷静下来，了解助听器和掩蔽器，并学习从杂音中分辨信息。

我想，既然我已经回不去原来的世界，那或许我可以让自己变得不一样。

带着失去听力的右耳，我申请了出院。

四

剧变总是让人无所适从。

幸运的是，生命中总有更强大的能量，让我们能够习惯。

回家后，我竟渐渐好了起来。灌入耳朵的啸叫声逐渐变小，现实世界的声音占了上风。

一天，我再次在凌晨醒来，竟听到了远处花园里传来的鸟叫声。

那一刻，我的心停跳了半拍。我没有睁开眼睛，将右边的手臂张开到最长，轻轻摩擦大拇指和食指。

我听到了细微的「簌簌」声。

重复了很多次，我才甘心重新睡去。

结束了，结束了。

我常常会想，这段日子是不是我生命中注定需要接收的讯息。它悄无声息地到来，让我变得不一样，又在意料之外结束，随后拂身而去。

生活中有许多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——就像能听见声音，就像持续了多年的饮食，就像从未想过会离去的人——太过理所当然了，以至于我们甚至不知道怎样去保护它们。于是当这些突然改变时，每个人都只能接受安排。

但幸好我们还可以习惯。无法阻止剧变的我们，总会找到让自己继续热爱生活的理由。也许免不了挣扎和痛苦，但当那个理由忽然出现时，一切就没那么可怕了——

出院前的一个下午，阳光不错，Rita正在剥一个在她手里显得异常巨大的橙子。

「要是那只耳朵以后都听不见了怎么办。」我说。

「没关系啊，我有办法。」Rita说。

那时我们已经开始看助听器了。难道，Rita已经选好了什么高科技的产品？

「是右边吧？」Rita问道。

我点点头。

「要是真的听不见了，」Rita说，「那我以后就都在你的左边讲话。」

她把剥好的橙子掰开，递给我更大的那一半，摸了摸我的右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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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来源/Yilun Qiu

文字/Yilun Qiu

编辑/Fiona Wo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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